“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苏轼 《满庭芳·蜗角虚名》
元旦后的周末,又是一个香菇去中环码头钓鱼,我钻到海港城诚品书店的日子。按惯例,第一圈大致扫描新到书,第二圈着重逡巡经济金融片区。很快,又一次看到了《Die With Zero》的繁体中译本:《別把你的錢留到死》。这一次,的确要拿起来,认真翻阅一番了。
其实,数月前在铜锣湾的诚品,已经瞄到了这本书。由于我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是单纯阐述享乐主义观点,对内容并无期待,当时没拿起来翻阅。后来,在X和Podcast上了解到对此书的零星讨论,尤其是“记忆股息”这个概念,让人眼前一亮。嗯,看起来这本书的确有点意思。
书名直白到让人感到唐突的程度,不知道后续简中译本会如何命名。当然,也可能完全不会存在简中译本。事实上,这本书,已经远远超越肤浅的享乐主义公理。
记忆股息(Memory Dividends)
过去的美好体验,在未来的某一刻被回忆起时,会带来幸福感。例如,一次难忘的旅行,不仅在当下让人愉悦,还会在未来多年不断被“取用”。
何必用这么掉书袋的名字?但这还真是一个,非常独特又精准的概念。因为作者并不是在推崇,过把瘾就死的享乐主义。
如果有金融投资的背景知识,立刻能够意识到:
1.美好体验越早,余生中能够累积的记忆股息就越多。
2.股票分红每年每半年才会有一次,而记忆股息随时可以取用,并且永续,此外其价值还会随时间增加,直到遗忘或死亡。
这一概念的高明之处还在于,随后可以套用非常多金融投资概念思考,比如风险管理,要求我们不要把全部的金钱,投入到获取单一体验,为未来更丰富的体验进行储蓄,同样非常重要;而投资组合理论,也会告诉我们,应当获取尽可能多样化的美好体验。
遗产是对生命的浪费
同样,净资产的增长并不是无止境的。
假设某人仅靠工作获取劳酬,并且他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他每天工作获取的劳酬为w,当他死亡时,留下了1000w的遗产,由于这部分遗产,对死者而言,没有任何效用,也就等价于,他浪费了1000天的宝贵生命,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
自然而然,作者认为我们应当在45-60岁达到净资产峰值,随后不应该再积累更多财富。以到达预期寿命时,净资产归零(Die with Zero)为目标,进行消费体验。
人最后一段生命,往往处于失能期。短则几小时或几天,长则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完全无法自理,无法自由行动的时候,除了能在脑海中提取记忆股息,还能做什么呢?
而我们健康的时候,却为了终末期医疗,进行过度的储蓄,过度的财富累积,这非常非常不明智:同样,我们假设每天做不喜欢的工作,报酬为w,而ICU每日的花费,可能是w的几十到几百倍,牺牲自己年轻健康的几十几百天的生命,就为了换取在生命末期,在ICU中毫无质量可言的1天生存么?
琼瑶的做法,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如果工作是你喜欢的呢?首先,你很幸运,也可能你以及经历了“向死而生”的阶段;其次,工作只是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生命是多维度的旷野,还有大片的unexplored territory值得探索发掘。
为子女遗产的内在逻辑是非自洽的
拒绝给子女留遗产,是一个非常挑战传统价值观的论断。作者提出的论据很多,其中最有冲击性的观点:这部分钱,实际上是父母为自己留的,是自私的。说是为孩子留,其逻辑无法自恰。论证过程也让人感到醍醐灌顶:
如果是留给孩子的钱,那就已经不是父母的钱;如果不是父母的钱,为什么不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给与?
应一方面,决定为孩子留遗产的人,往往也是为退休而辛苦积累财富的人。最大的不自洽出现了:
既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要积累足够财富才能保证退休生活),又口口声声,说把孩子放在第一位,这等价于,要让孩子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日期,才能获得父母的这份“爱”。
而父母如何能够确定,若自己95岁离世,70多岁的子女,依然在世?
应该在这笔钱对孩子效用最高的时候,给予孩子。做慈善也是同理。
有限生命的心理时间旅行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一个概念。作者Bill Perkins提示我们应该做这样的思维实验:
假设我只剩下1天生命,我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我一定会重新评估并调整我目前做的所有事情。其中,好好同家人道别,是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
如果是1周呢?1个月呢?1年呢?会有一些其他事情的重要性被放大,直到这个时间与我们的预期寿命相若。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了解,我们应该如何去分配自己的时间。
这个思维实验,并非是作者第一次提及。乔布斯著名的“Keep Hungry, Keep Foolish”的斯坦福演讲,也提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些原本今天要做的事我还想去做吗?”
很长时间,我并没能更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一天的生命,除了做好道别,还能做什么。思考的关键,在于慢慢把这个时限拉长,从而能够对一切事物的重要性,进行排序。
作者随后提出的最大化生命体验价值,健康-财富曲线的平衡,生命阶段划分等等,一切都能够清晰而自然地展开。
向死而生
搜到14年前,和菜头知乎的回答,他对乔布斯这句话的理解:
随时准备好下一分钟死去,修行人据此可以衡量生命中所有人和事的重量,变得容易舍弃那些由于欲望和贪婪产生的执着。因此,可以放下名位、财富、权柄,不再为希望和恐惧所追逐,获得内心的宁静,明白生命中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死亡,自由,孤独,无意义。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四大终极关怀。其中死亡焦虑是人类心理问题的核心驱动力。
直到2023年新冠感染,触发了我的惊恐发作和呼吸性碱中毒。那种不仅真实,而且渗透到每一个毛孔和指尖的,战栗着的濒死感,以及随后被爱人,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庆幸,猝不及防的第一次死亡冲击。一年多过去,依然在咀嚼这次冲击对我的意义,依然要感谢这次冲击,让我有了第二阶段的成长。
死亡是终极归宿,不可避免。而我必须好好活过,才是对生命和死亡的尊重。
“Being-toward-death”.
决定生养一个孩子
那就是
决定解救一个
被束缚的灵魂
成吨成吨的
碎钢,石棉,玻璃渣
压着,粘着,撕扯着
可怜的灵魂哟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呀
七彩的羽翼
天使的光芒
自由地飞翔
暗红的血
丑陋的疤
深深地藏
——2025年1月9日于厦门大学思明校区
趁着圣诞假期,在Kindle上读完了彼得·蒂尔(Peter Thiel)的《从0到1》,很短,十万字出头。很早就知道这本书,2019年前后简单翻了一下,但当时对商业没什么兴趣,没任何深入的思考和理解,甚至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这次阅读,不禁时时击节赞叹、处处拍案叫绝。记得上一次读经济金融类书籍,体验到这种连续的思维火花与心流,已经是三年前那本介绍复杂经济学的《财富的起源》。这三五年来,懵懵懂懂中的一些思考,自己尚不能抽象化、概念化和系统化的认知,在《从0到1》中,Peter Thiel似乎恰恰针对我种种不成熟的想法,给出了非常精准贴切的陈述。
我想不仅对企业来说,竞争是坏的,垄断是好的。对个人成长轨迹和职业发展来说,同样如此。一旦企业或者个人参与到同质化竞争当中,就已经入了“局”,或者说已然只能作为游戏的玩家,无法成为牌桌外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无法从被动者成为主动者。
Peter Thiel随后拆解说明,垄断企业通过技术创新、网络效应、规模经济和品牌优势建立壁垒,获取持续的高额利润。
从这四个方面建立企业的壁垒,或者巴菲特所说的“护城河”。事实上,在诸多讨论价值投资的书籍和资料中,这四个方面,早已通过各种大同小异的表述方式,反反复复被提及。
技术创新可以自然而然地形成壁垒或护城河。简单而言,你有技术,那么你能做到的,别人就做不到;或者你十分钟搞定的事情,别人要十天甚至十个礼拜才能办到,那没什么好说的,市场一定都会去找你。
网络效应和规模效应比较容易混淆。我是这样理解的:网络效应从用户角度考虑,第n+1个用户的进入,能够同时提升前n个用户使用该产品的价值。比如微信、抖音等等,用的人越多,那么这个平台的价值越高。用前些年流行的buzzword来说,叫平台经济。
而规模效应需要从企业端理解:当企业的生产或运营规模扩大时,单位成本下降,从而提升利润率。比如高端CPU/GPU制造,即便在已有生产环境的情况下,从研发、设计到制造、封装出第一枚成品,成本已然要数亿到数十亿美元。而整个管线打通,大规模批量生产后,面对市场数十亿上百亿颗芯片的需求,前置成本分摊到每一颗芯片则显得微不足道了。
此外,所谓某一特定企业的“商业模式”或“生意模式”的好或者不好,其商品是否具有“网络效应”和“规模经济”,是两个很重要的评估维度。
而品牌优势,是指企业通过建立一个强大的品牌形象,赢得消费者的信任、忠诚和认知,从而在市场中获得竞争优势。它让产品或服务在消费者心中具有独特的价值,往往可以带来溢价、较高的市场份额或更强的客户黏性。
之前听半拿铁的Podcast,记得提到中国一些试图跻身含糖饮料市场的企业,会将自己的产品摆到可口可乐的旁边,以使得顾客潜意识中锚定自身品牌的位置,并且更大概率在冷柜中看到自己的商品。这已经充分体现了可口可乐巨大的品牌优势。品牌优势的建立需要非常长的时间去积累市场的信任和用户的忠诚度,从而才能创造出差异化的优势和溢价能力。不仅对企业而言,对个人,也是类似的。
从无到有的创新(从0到1)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关键。技术突破需要企业专注解决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而非简单优化现有产品。只有真正的技术创新才能带来指数级的增长,而模仿和改良只能带来线性增长。创业者应专注于构建新技术,而非局限于现有市场规则。
我想追求技术突破,其实可以概括为升维策略的一个特例:亦即不在现有的维度,去参与1到n的同质化竞争;而是在另一个坐标轴上,突破从0到1的质变。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将现在的高速铁路和智能手机,拿去展示给100年前的人,他们会惊叹于高速铁路,但一定认为智能手机是类似魔法的存在。因为智能手机,对100年前的人来说,存在于当时并不存在的一个技术维度上。
而更宏观意义上的升维策略,未必需要技术突破来实现,更依赖于out-of-the-box的思路,比如洞察市场中潜在的尚未被满足的新需求。比如淘金潮时期,所有人都去挖金矿的时候,诞生了牛仔裤的鼻祖李维斯;又或者如今所有人都在挖加密货币或者卷AI赛道的时候,一举吃尽所有利润的英伟达。别人挖金矿的时候,去卖水,卖铲子,卖矿工头盔,卖牛仔裤,这就是在升维。
创业初期应该专注于一个非常小且具体的市场,以便快速占领市场、建立壁垒。小市场更易于精确定位用户需求,同时规避与大公司直接竞争。一旦在小市场取得垄断地位,再逐步扩展到更大的市场。这种渐进式扩张路径降低了风险并提高了成功率。
虽然看上去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其实我之前总会先考虑,尝试这个行业,市场够大么?比如我认为教培市场、留学咨询市场很大,值得尝试和进入;而气象市场太小、太集中。这个分析当然是没问题的,而且从商业模式角度而言,气象行业有非常、非常多的困难。但市场大小本身,却不应该作为离开/进入某个市场的理由。当时朋友提醒我,市场大,你能分到多少,才是更重要的事情。所以能不能接到第一张订单并做成,成为进一步撬动下一笔交易的杠杆,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只有先想清楚了商业模式,才值得去争取第一张订单。
最有价值的创业机会往往源于被忽视的领域。创业者需要敢于挑战常规智慧,提出独特的见解。例如,思考“哪些普遍被认为正确的事情实际上是错误的?” 这种反直觉思维能够帮助企业发现被低估的市场和技术机会。
我想这其实是最难的。查理·芒格也一直强调逆向思考得重要性。我觉得逆向、包括升维思考,不仅仅需要非常长时期漫长枯燥的积累,不断地、反复地进行思考-行动的试错,才能逐渐扩散决策树的搜索域;而且,过程中需要克服非常多人性的枷锁以及环境的桎梏。前两天看到,最新研究发现人脑认知中枢,最初演化出的功能就是空间定位和导航(趋利避害);因此思考本身,有点类似于在抽象的思维空间中,检索出一条最优路径。一旦检索出来,人类就倾向于路径依赖,形成定式,很难再从其他维度思考。更艰难的是,家庭和社会环境本身,就在规训其中每一个体,某种程度去给个体灌输既有的立场观点,沿着特定的“成功”轨道去爬天梯、刷KPI。最后,即使个体有了独特的思维见解,行动与否,行动过程如果遇到阻碍,周围的支持体系是否健全,往往成为另一维度上的巨大风险。
所以,最终看似一点就破的独特思路和见解下诞生的成功企业,往往源自创始人漫长枯燥的积累,和孤独痛苦的求索。
优秀的团队和清晰的长期战略是创业成功的核心。创始团队需要高度互信,并有明确的分工和共同的价值观。同时,企业需聚焦长远目标,而非短期利益。一个没有长期愿景的公司很难实现持续创新和增长。创业不只是关于产品,更是关于团队和未来的承诺。
话说上个月去拜访一位非常敬重的领导。聊天中长辈提到,做领导,带团队非常非常难。有能力的不听话、留不住;听话留下的,能力不行。
尽管我对企业管理毫无经验,但听了长辈的描述,深以为是。人是有自由意志、七情六欲的,每个人又那么不一样;甚至一个人的今天和明天,都可能非常非常不同。而我又凭什么能够高人一等,去“管理”他人呢?因此我对管理团队和具体的人,发自内心充满了恐惧。
而管理机器和钱,就非常不一样了。机器和钱,没有思维,没有情绪,管起来不要太容易了吧。
只要你自己靠谱,懂得代码可以让机器翩翩起舞、而时间可以让资本枝繁叶茂;那么机器就会沿着你设定好的、特定的管线,做出任何数字层面的复杂行动;而钱则会在诸多次遵循概率论的流出流入之后,不断接近收益的数学期望。
前段时间看了陈志武教授写给他女儿的《二十四堂财富课》,试图向他女儿解释,为什么他的基金管理公司,是非常好的商业模式。书中提到他女儿并没什么特别感想,而作为读者的我,却在另一个时空中击掌称快:在机器和钱面前,你就是上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