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李白《蜀道难》
去年年末在海港城诚品书店新到书区,看到了这本书,繁中译本名作《人類情感的億萬投射》,简中译本用了这个更好听的名字《照亮破碎之心》。
繁中与简中译本,均出版于2024年10月。
而本书的英文原著书名,则极其简洁:《Projections》。直译:投射。
投射一词,在神经科学领域,代指的是神经元或神经纤维从其起源部位延伸到其他脑区或身体部位,形成连接,并能够传递信息。
这本书的简中书名,翻译很漂亮,一语双关,一方面代指光遗传学的应用揭示出精神病患的神经传导模式,另一方面也代指对精神病患的安抚与疗愈。
作者卡尔·戴瑟罗思(Karl Deisseroth),“光遗传学之父”、精神病学专家。
简单搜了一下,除了他的斯坦福主页上,罗列不尽的奖项之外,更是刚刚揽入2025年神经科学领域最高奖项——The Brain Prize。
一如简中译本后记中所写,不出意外,诺贝尔奖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最惊讶的,还是作者作为医学出身的学者,却拥有极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史诗神话、文学艺术,皆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随笔记一下该书中几处有启发的地方。
躁狂
“现代社会的内在制度和规矩已经限制了躁狂的发展,如同孵化中的主宰者被困在自己破了个口子却已经逐渐硬化的茧里,它的翅膀被卡在其中,它奋力想要挣脱,翅膀因此被撕裂。”
“躁狂症病人,仿佛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和无穷的力量。患者充满欢快感,而且能短暂地振奋人心,让大家相信他们带有传染力的信念是可行的。”
我们看一下书中的描述:
“亚历山大几乎不再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精神饱满,时刻保持警醒。亚历山大从前不爱与人聊天,现在他无法停止说话,而且声音很大,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起初至少是连贯的。他说话的内容也发生了改变——从严肃、平静变得油腔滑调、富有魅力、积极,更具启发性。除了言语,他整个人也变了,他感觉重返青春,他的欲望变得强烈,性欲也亢奋起来。他已经返老还童,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准备好要拥抱这个世界,他的生活变得多彩多姿又充满魅力。”
更有趣的是,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躁狂对群体的延续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躁狂症,至少在症状与威胁对得上的那些病例里(比如亚历山大的情况),人们的愤怒是持久的(不止两分钟),而且和整个社群相关。无论背后令其发生的机制是什么,它借由一种新的生存方式,提升自我警戒模式,最终形成对自身群体的长期防御机制与目标导向行为。高涨情绪能为社会建构带来能量——无论是硝烟四起,需要建筑防御工事的时候,还是受旱灾侵袭,部落需彻夜迁往水源地,赶在蝗虫卵孵化前种下冬麦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情绪涌进了大量的正能量,带来的奖励感觉暂时超越了其他所有事情,以此调整一个人的内在价值系统来面对危机。”
作者有趣地提出,或许圣女贞德就是类似的例子。
“而圣女贞德以一个新人的样貌挺身而出,不像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样神志不清,她非常清楚她的目标,专注在政治和英法军事战略上。她说服所有人,一起来到法国王子身边,她坚信自己是至关重要的,靠着宗教力量能为战斗注入神圣的灵魂——她拿的是旗帜,不是刀剑,竟然在箭雨中活下来,踏着自己的血,一路走向加冕。”
思觉失调
我觉得把精神分裂称作思觉失调或许更合适。
“第一次分裂,即精神分裂症第一次显露出来时,会出现明显的症状,包括妄想和幻觉。还有一些情况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陌生,感觉受到来自身体以外的控制……”
“你可能觉得你的行动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受到了来自外部的控制。这可能只是在精神分裂症中,你大脑的一部分不知道另一部分想要什么或试图实现什么,因此身体的行为动作被解释为外部干涉的结果。大脑四处寻找解释,但它只找到某些不大现实的想法,比如被无线电传输或者卫星控制。”
作者在书中介绍的病例温妮,出现严重的被害妄想,最终被公司安保人员叫救护车送入急诊。
“他为她带来了一样东西,一幅他打印出来的画。他说这是19世纪一个名叫詹姆斯·蒂利·马修斯的英国人在工业革命的热潮中,在当时人们所谓的“疯狂”的控制下画的第一幅画。马修斯想象出一个被他称为“空气织机”的东西,并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无助的、畏缩的形象,被这个巨大的、险恶的工业纺织设备控制。这个设备射出很多条线到他身上,它透过这些长长的线,远距离控制了他。”
我帮大家找到了这幅画,大家体验一下。
我想到身边的例子,症状非常一致,A同学,很聪明,也很不幸。
问了下grok,精神分裂症在人群中,终生患病率大概在0.5%左右,并不低。
神经退行性病变
《超越百岁》一书当中,将神经退行性病变(阿兹海默、帕金森等)、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和癌症,并列为伴随衰老而发展,造成死亡的“天启四骑士”。
上周返乡,祖母葬礼。虚岁九十有七,高寿。
祖母生命中最后一两年,慢慢失去行动能力,可照顾她的家人,亦即我的父母,依然深受祖母日益严重的阿兹海默症的困扰。
活得太久,就可能面临生命终末期的失智。
我能想到的,就是提前立好遗嘱。自己安心,也减少家人的麻烦。
但这在传统文化环境下,很敏感,很不易。
我很幸运,我的母亲,是看得淡生死的,她不避讳。
母亲说,她希望自己最终融入大海。我思念她的时候,面朝一片大海,也就见到了她。
我同母亲讲,我们都不忌讳这个,那我们都立遗嘱。
杂想
曾经无法理解精神病患的痛苦,潜意识当中,很难说是没有歧视的。
后来,了解到抑郁和焦虑障碍是那么普遍。
再后来,新冠成了导火索,我自己也出现了精神症状。
我无法忘记缰核放电时生不如死的绝望感。
我也无法忘记惊恐发作时,整个HPA轴在神经-肾上腺素正反馈激荡下,汹涌而真切的濒死感。
尽管,现在我已经把他们,当作朋友——或许某天还会再来拜访的朋友。
关于缰核放电,书中这样说:
“有一个叫作缰核的神经核团,位于大脑深处,它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结构,古老到鱼类也有这个神经核团。它会在绝望和不可控制的负面情绪下放电,抑制中脑的多巴胺神经元活动,发挥它的自然作用。而在实验中借助光遗传学技术也能诱导它放电。因此,以缰核为中心的神经环路可以在尚未被赋予任何价值的事物上,赋予价值标记。”
极端且无法控制的负面价值。
内啡肽、多巴胺、血清素、γ-氨基丁酸全部耗竭的绝望感,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生不如死。
同样,更惊人的是:
“当研究小组利用精准的光遗传学技术,通过兴奋性微生物光敏蛋白结合激光刺激VMHvl细胞时,他们引起了小鼠对笼子里另一只同一物种、同一品系中体形较小,同时不带有威胁性的小鼠的狂暴攻击。这只小鼠起先完全不理会另一只小鼠,直到打开激光的那一瞬间。”
“只要开启大脑深处的几个细胞,就可以诱导出如此具体的暴力攻击行为,这对我们人类意味着什么?”
作者随后提出了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如果人类仅仅用了几百年,就可以让科学技术进展到今天这么不可思议的程度,那么为什么宇宙中的高等文明如此之少,以至于我们至今依然可以自诩为宇宙中唯一已知的智慧生命?
答案当然非常悲观,一种可能性就是,高等文明会因自身科技进步,在某个时刻自我毁灭。
进化的逻辑,将自毁程序深深植根于大脑深处。
这个问题,很容易进一步讨论到自由意志层面。答案或许也是某种程度上悲观的。书中提到:
“我们在下丘脑细胞中负责控制口渴的细胞上,也进行了类似的实验。这些实验以最鲜明的方式表明,动物的行为选择如何由大脑中央深处一小部分非常明确的神经元的电活动决定。关于自主权的难题,即自由意志是否存在,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但在这里得到了特别好的阐释。毫无疑问,一小部分细胞发出的几个放电活动,就可以控制个人的选择和行为。”
人类有自由意志么?
DeepSeek有理有据:“自由意志可能是一个精巧的进化幻觉”。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肉体和心灵的囚牢中,却依然如同西西弗斯一般,一次又一次试图突破桎梏枷锁。
所以,我现在非常理解和同情A同学。
对自己好些,也就更能对别人好些。
无论经历过什么,别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我们都是幸存者。
(完)
乌溪沙的晚霞,爱人香菇摄于2025年3月13日傍晚